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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自由市场与社会主义?用「激进」的市场去改革市场问题
——《激进市场》书评
新世界的新问题
自1991年苏联解体,世界已经迈过了28个年头,而2008年爆发次贷危机以来,又是11年过去。世界的确一度走上了全球化和繁荣,然而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预言的「历史终结」并未到来——正如在1989年发表的《历史的终结?》标题中的问号一样。然而福山在东欧剧变后不久,于1992年将此文扩展为《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一书,他就像是其他见证时代大变革的精英与大众一样,拿掉了这个问号,向着新自由主义的「美好未来」狂奔。
而如今,这个激励着经济学者和有识之士对于未来思考和对现有理论诘问的问号并没有就此消失。世界的的巨大不平等,站在破产边缘的欧洲各国,愈演愈烈的难民潮与恐怖主义危机, 依靠财政干预和货币放水走到尽头的现有增长——世界正在左和右的桎梏中寻找出路,而保守主义的复苏带给了世界舞台玩笑一般的川普与英国脱欧、阴影中的剑桥分析和脸书公司、以及如今的贸易战与重新割裂的世界。
《激进市场》一书正是写在这样的背景下写就。原书 Radical Markets: Uprooting Capitalism and Democracy for a Just Society 出版于2018年5月,作者 埃里克·A. 波斯纳 和 E. 格伦·韦尔 从标题起就野心勃勃,直指今日世界摇摆的核心——「资本主义」与「民主政治」。
资本主义世界的混乱和迷茫脱不开现如今顶层结构遇到的问题,但是如果纯粹放任的自由市场带来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加强政府和强制力的监管与限制?如果是西方民主政治的设计出现了问题,引发了世界的政治危机,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限制选举与投票,防止「乌合之众」带领政府走向民粹?在本书之前,我们已经看到无数的理论先驱,然而无论是单纯的凯恩斯还是哈耶克,社会主义的调控还是自由主义的放任,在如今的世界都其实并没有脱离另一方单独存在。而本书作者们给出的思路也更符合调和左与右,让左兼容右,让右调和左,并且发展出新思路——为何不更激进地去扩大市场,用市场本身的力量去监管市场?为什么不尝试让私有产权的公有制改革可以用更市场的机制实现?为什么不用更完善的数学和博弈论工具设计能更加平衡的投票基础设施? 最终,问题变成了——是否能设计出「放任市场自由的社会主义」作为后资本主义时代的左翼思路的新篇章,而这样崭新设计的市场是否能解决如今的问题?
同样带着对这些宏大问题的关注与思考,笔者在英文版刚出版时就十分关注,特别是了解到了中文版很快就有了翻译和付梓的计划。特别有趣的是,在出版到如今这一年里,从经济学界巨擎、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让·梯若尔,到科技巨头、微软CEO纳德拉,以至引领了区块链领域的以太坊创始人Vitalik都专门评价了本书的思想,纷纷讨论是否能在未来的新领域开展这些经济实验。
借着近期的中文版《激进市场》出版,笔者在此也谈谈对本书的理解,以馈读者。
《激进市场》基本内容
全书正文分为5大章节,分别为 Property is Monopoly(产权共享),Radical Democracy(激进的制度设计),Uniting the World’s Workers(联合全世界的工人),Dismembering the Octopus(肢解大章鱼),Data As Labor(数据作为劳动成果/数据即劳动)。从开场白和导言「自由市场的困境」起,两位作者在每一章节都提出了一种崭新的思路和角度来尝试部分解决目前市场遇到的问题。
「产权共享」对应的是资本和生产资料的过分集中,作者提出了以拍卖和变种税收,依照经济学家阿诺德·哈伯格(Arnold Harberger)的思路为根基的思想实验,通过加强任何私有财产的流动性来「共享产权」,达到类似公有制的效果。「激进地制度设计」一章则想要在民粹横行的今天改进集体决策的效率和制衡,引进了一种创新的投票方式QV(二次方投票),尝试「搭便车和多数人暴政之间的完美平衡」。
在之后的三个章节,作者们直面全球化市场带来的问题——各国巨大的发展失衡和日益严重的移民问题,看不见的垄断财富基金,以及已经萌芽的数字时代的劳资矛盾。「联合全世界的工人」一章针对移民和劳工问题,提出发达国家采用市场手段「拍卖签证」的想法,探讨最终如何达到「劳动者的国际化」与「人的国际化」。「肢解大章鱼」剑指垄断资本,特别是管理数万亿美元养老金和公共基金,大量持股企业的华尔街资本,以及在数字领域通过看似不相关收购提升垄断的科技巨头,作者们向市场垄断的监管者们提出了禁止投资机构在同一行业进行指数化分散持股的思路。最后一章,探讨深入到了数字化的现在和未来——「数据作为劳动成果」则把视角投向数字化的今天与未来——如果把脸书(Facebook)等大公司看做提供免费平台的封建地主,那所有用户其实是数字化劳工——而在这样的「科技封建主义」中,作者去尝试扩大激进市场,来解决这个数十亿人的数字劳动问题。作者们设计了新的市场和制度尝试,缓和现有的问题,而他们的这些新思考似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答案。
屠龙者并非哲人王,而是市场本身
全书的观点以书中开场白为例。本书引子是西半球经济上最不平等国家——巴西的大都市里约热内卢的经历。这个城市是发展中国家的缩影,也是发达国家贫富差距扩大化的未来。历来讨论「为什么这个天堂会堕落?」都基本可以放入「以下框架」:
左派:政府应该向富人收税来为穷人提供住所、医疗和工作。
右派:嗯,然后国家就变成委内瑞拉或津巴布韦了。政府应该将国有产业私有化……经济腾飞起来,不平等的问题就自行解决了。
技术统治论中间派:我们需要一个被国际专家小心管制的经济,被随机对照实验验证过了的目标干预手段,以及保护人权的政治改革。
显而易见,两位作者,以及参与贡献本书的各行精英,甚至对本书感兴趣的普罗大众们对三个答案都并非那么满意。向富人收税的方案听上去很容易滋生腐败,直接把国有产业私有化只能让人想起休克疗法后的惨状,和平等化差十万八千里。中间派的论点充满了精英主义和机械主义的似是而非,似乎只要有罗斯福或者李光耀这样强势而不失变通的领导人,加上一群技术官僚问题就迎刃而解。
这听上去很像是柏拉图《理想国》中的「哲人王」,有精英政府就能大功告成。但别忘了,巴西的里约热内卢也曾经是这样充满精英官僚和希望的城市。两位作者在书中一针见血指出「问题的根源恰恰是这些(旧)想法,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缺乏(新)想法」。
我们随着书中笔调再来温故一遍亚当·斯密(Adam Smith)以来的各个流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亚当·斯密是一位激进的改革者。亚当·斯密对市场改革的激进精神(而并非原教旨的盲目崇拜市场)其实并没有被哈耶克(Friedrich Hayek)和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等人继承。反而是不那么出名的亨利·乔治(Henry George)继承了激进精神,被作者称为「尤达大师」,无时无刻不想着进行对于市场本身的改革。
以私有产权和私有制本身的问题为例:在土地的私有权这个常见问题上,我们常看到几种模式——
政府一次性卖地,但限制交易;或不进行限制,每年缴纳房产税的模式。这两者都滋生了很多问题,如腐败,房产税的评估等各种问题。「乔治派」相关的学者,以阿诺德·哈伯格为代表提出了一种新的税收方案(以下简称为「哈伯格税」,或「公有制自评税」,即COST,common ownership self-assessed tax)——我们能否使得地产这种私有产权在某种程度上更加具有流动性?
比如,我们「要求」私人拥有的财产必须公开标注一个标价,并年缴根据该价格百分比的税;而市场上的任何人就像买卖股票一样都可以按照这个公开标价购买该资产。按照理性人假说,如果开价高于合理价位则要多交税;低于合理价位则会很快被人轻易买走。看上去非常美好,除了没有人能接受每天回家之后自己的房子换一个主人的事实——但考虑到以房产为底层资产的各种眼花缭乱的衍生品,我们的房子又何尝不是天天易主呢?如果对于土地这种想法暂且难以落地,那么对于其他的数量有限,又有公共资源属性的「商品」,其实已经有使用这种类似拍卖的方法了——比如FCC(联邦通信委员会)的广播频谱拍卖。在互联网世界,域名其实就是一种类似「房产」的财产,由一家非盈利机构ICANN管理,难以进行这么激进的实验;但在区块链世界,新的非盈利机构ENS(以太坊域名服务,类似传统的域名)则由以太坊创始人Vitalik在亚洲数次论证过以这种新形式的方法进行垄断形资产的市场配置,来减少「空置率」和「垄断」。
再如第二章探讨的,「QV(二次方投票)」,本质上是一种崭新的政治经济学探讨。能否使用市场的力量定价政治和投票权?如果不依赖于多数制,即一人一票这种可能「多数人暴政」的方式,也不依靠代表制等易于操纵的方法(类似于专攻摇摆州来争取更多选举人票),是否可以引入市场方法,即第一张赞同票的成本为1张票,第二张赞同票的成本则变为4张票(2的二次方)呢?这种思路虽然还在早期,但书本出版一年以来也有不少小国地方政府和各种非商业组织开始使用。
这些超前的实验性想法,连带着出版后作者之一E.格伦·韦尔为推广本书观点成立的RadicalxChange办的研讨活动,都让人满怀期待。笔者亦受邀参加了作者在今年3月在底特律举办的第一次大会,协助举办了近期在北京和上海举行的研讨会;当在底特律这个被垄断资本家和过了头的工会运动斗到破产边缘的城市里,区块链加密算法开发者、互联网的域名方案研究者碰上传统解决住房问题的非营利组织,并且恍然大悟这些问题共通之处,这些思想也就此影响社会。笔者自己的公司也尝试实行其中的思路,以更私有化的数据产权去对抗垄断的封建科技巨头——数据私有制就印证了「市场本身还能更激进的进化,而设计规则的屠龙者并不应该担当哲人王」。
「经济学帝国主义」与市场的终结?
在本书的后半部分,作者讨论了相当多的劳动者与政府、资本与政府的博弈关系;比如「联合全世界的工人」一章正如起名,严肃的探讨了各国的劳动者能不能通过互相担保提供签证,增加劳动者的联盟,如每一个发达国家的劳动者可以担保赞助发展中国家劳动者在当地的工作签证,只秋取得「新移民」一部分工资的收益。「肢解大章鱼」则很聪明的给指数基金设置了投资上限。「数据即劳动」更为直接,与近期中央层面首次公开提出数据作为生产要素不磨而合。但读罢这三章,更感觉全世界劳动者被华尔街金融寡头、硅谷等地的科技封建主义巨头、以及保护主义的签证政策多重夹击,艰难求存;同时又会令人生疑,这些批判和论述虽然有力,但是否本身目前经济学的能力和探讨的问题难以真正对这些问题有所帮助?这种用经济学去入侵新领域的「经济学帝国主义」(一个不好且有一些民科的称呼)是否有意义?我们分析的终点和市场演化的未来是什么,市场会不会有朝一日终结?
我们先跳出市场的终结与否,看看这些思考是否能真的影响现实。书中的跨国签证赞助与拆分垄断难以实践,但在数字世界中,书中描述的思考正在成为现实——脸书公司二十多亿的用户是二十多亿的数字劳工,区块链技术、密码学和新的去中心化互联网本质上是联合这二十多亿用户的罢工行为。很容易理解的是,用户的每日行为和数据都成为了巨大的机器学习和人工智能的原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Alice对于猫的照片的喜好程度是Bob对于狗的照片的讨厌程度的某一个函数的某一个解」,这种复杂关系与市场上“铅笔的一生”非常类似「木材必须……石墨必须……金属箍……每种金属都必须进行开采……如此往复」。
在经过了前述的各种思想实验,在进入数字劳资关系的时候我们似乎终于触碰到了市场的本质。在本书收场白「市场之后?」,我们看到一个「中央计划委员会」哪怕全由专家和最熟练的管理人员组成,也无法收集关于一支铅笔的海量信息,或者即使收集了也无法处理。但市场为什么可以呢?脸书公司无孔不入的数据收集器和机器学习的推荐算法为什么看似也可以呢?如作者所言「我们从反面提出这个问题,即:市场的极限是什么?」
市场过程……可以被当成是前电子时代的计算设备。
——奥斯卡·兰格,《计算机与市场》,1967年
在经过了前面关于脸书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之后,我们很容易发现,如果要足够的生产资料和信息,那必须无孔不入的窃听,期待其单个中心化的计算机系统能达成市场的伟业,这就堪比统计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克斯玛·莎利兹(Cosma Shalizi)所说「让中央计划委员会“解出”一个现代经济」,难上加难。
市场的极限则大的多,我们并不是由于被强制要求标注Alice的猫和Bob的狗,而是被无形却又非常清晰的某种价格信号所驱动(如「社交资本」)。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类大脑都如同单个处理器被并行在一起一样,或者说「市场如并行处理器」。这是分布式系统成功的关键,也是技术乐观主义者为什么会对边缘计算、区块链、去中心化互联网热切发出「改变生产关系」的期待。
或者说,伴随着数字时代的「数据即劳动」,和「二次方投票」、「哈伯格税」将权力非市场力量纳入市场的努力,市场的极限是或许是市场本身的异化。到时候「经济组织或许不能继续被称为“市场”,但是“中央计划”这个词似乎也并不十分恰当」,而这样程度上异化的市场,最终带来的是不是反乌托邦?作者谦虚的表示这些预测已经进入了科幻小说的领域,这也是为何本书在收场白上留下了郑重留下来一个问号。福山主义关于历史终结的句号似乎已经被证伪,而无论左派还是右派,都必须承认,「市场——激进市场——仍将是大规模社会组织的最佳方案」。